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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很流行一句话,“道理我都懂,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一些企业家在面对管理理论时,也会说出类似的一句话——“理论我都懂,但我依然不知如何解决公司当下的问题。”

就像争论“道理是否有用”一样,人们对于“管理理论对实践是否有用”的争议,也从未停止。

“管理理论的价值是什么?”这个问题看似简单甚至不值得被提出。但当我们把眼光投向管理理论与管理实践之间的关系时,大家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就变得非常微妙了。

近年来,伴随中国市场化经济的蓬勃发展,越来越多的企业家在获得商业成功的同时,对社会认知也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

他们对于管理理论的看法较为多元化,既有认同其价值的,也有质疑和担忧其远离实践的。而这些争议也同样存在于管理研究领域,甚至近年来论战不止。

虽然我们常说,管理理论源于管理实践,它反映了对管理实践的概化认知。但有时候这种说法似乎略显苍白。

譬如,一些企业家,甚至是一些很成功的企业家,可能会声称:我不是科班出身,也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管理理论,我管理企业所遵循的都是自己在实践中的不断摸索和总结,这些都不是从书中看到的。

更有一些较为极端的企业家声称:什么时候你忘掉了那些所谓的管理理论,你就能在管理实践中真正获得成功!

面对这样的观点和认知,我们如何说服他人或说服自己——管理理论对于管理实践者是有价值的?

理论是什么?

总体而言,在管理研究领域,人们对于“理论是什么”的看法大致是一致的。

理论“源自于现象的抽象”,是“一种在现象世界的经验复杂性基础上建构的概念性秩序”并且,理论“在一系列边界条件假设和限制基础上给出了概念之间的关系描述”(Suddaby, 2014)。

以此为基础,管理理论与管理实践之间的关系可以被转换为“学术性知识”与“经验性知识”之间的关系。

Augier和March(2007)指出,经验性知识(experiential knowledge)源自于管理实践者在过往实践中所积累的、对特定情境下的实践有着直接且即刻作用的知识;而学术性知识(academic knowledge),尤其是以理论形式存在的知识,则源自于研究者的思考以及对现实的抽象。

不过在他们看来,简单地将这两种知识对立是不确切的,因为这两种知识之间更多的是“相互交织”而不是“彼此的对立”。

这也代表了学术领域的这样一种观念:理论与实践之间从来不是一种截然对立、非此即彼的关系,这不仅仅是因为理论源自于实践观察和总结,也来自于理论对于实践者所产生的影响。

J. March (2006)指出,只有将研究者所掌握的学术性知识与实践者所拥有的经验性知识和情境相关知识结合在一起,才能产生出更好的实践解决方案,因为这两类知识并非是替代关系,而是存在着互补性。

Ghoshal (2005)甚至提出了一个有趣而激进的观点,那就是像“安然事件”这些与公司高管有关的丑闻和不当行为的发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管理理论(例如委托代理理论、波特五力模型中的议价能力)中所普遍盛行并被接受的假设本身所存在的缺陷,进而导致了这些不良行为的发生。

他援引了J.M. 凯恩斯的一段名言:“那些认为自己完全不受任何知识影响的实干家,通常都是某位已故经济学家的奴隶”(意指不论我们是否意识到,我们每个人的行为都或多或少地受一些理论思想所支配)。

当然,学术性知识与经验性知识之间仍存在着一些性质上的差异性。典型地,经验知识的有用性在大多数时候被认为非常依赖于特定的情境,而理论通常试图跨越时间并追求普适性;并且随着时间跨度的拉长以及关注的范围扩大,学术性知识(或者说理论)的比较优势就越易于显现出来(Augier和March,2007)。

另外,当管理者面对着未曾预期或是未知的环境时,学术性知识的有用性会更易于显现出来。因为此时,学术性知识可以为管理者看待和处理所面对的问题提供可供选择的框架,而不是为他们提供解决方案,因为解决方案是通过学术性知识与经验性知识的结合来创生的(March,2006)。

与“理论是什么”这个问题相比,关于“理论的价值是什么”这个问题,不论是学术研究领域还是管理实践领域,人们的看法之间存在着诸多显著的分歧 (Suddaby, 2014)。

管理理论的真正价值是什么?

首先需申明的是,本文讨论的重点是管理实践者与学术研究者在看待管理理论价值问题上所存在的分歧。

事实上,即使是在学术界,关于管理理论的价值主张,仍存在一些不同看法,且这些看法间也存在分歧。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阅读Suddaby(2014)所进行的讨论。正如这篇文章所指出的,这种学术研究者之间在管理理论价值上的不同看法,客观上是有利于管理理论研究在发展方向上保持合理的平衡,并有助于在多样性的基础上更好地寻求对现实世界的影响和意义。

管理实践者对于管理理论价值的质疑,或者说怀疑,在很大程度上是源自于如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理论作为一种对现实的知识抽象,对管理实践者的指导,更多地类似于指向目的地的路标,或连接现实的桥梁,但通常不是答案本身。在运用学术性知识来获取答案的过程中,往往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且非常依赖于知识运用者自身的理解和解释能力,因而管理实践者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还是不知道我该做什么。”

另一方面,一些实践者认为自己虽然是基于经验性知识来进行管理实践的,但从事后的结果来看相当成功;而那些掌握学术性知识的人在管理实践中似乎看上去反而未必能获得如此成功的结果。因此,这些实践者就会质疑管理理论对于管理实践的价值。

其实上述观点的逻辑本质是:如果我们把管理实践者划分为两类,一类是遵循管理理论来进行管理实践的,另一类是所谓的不以管理理论来指导自身行为的管理实践者。那么,后者的成功,甚至是比前者在平均意义上更成功,是否就意味着管理理论的价值一直是被我们高估的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一个更为本质的问题是:站在管理实践的视角,管理理论真正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在很多年里,不论是管理理论的研究者,抑或是管理实践者,都会隐含地认为,管理理论的价值在于可以帮助人们获得更好的绩效结果(或者说优异的绩效结果)。

事实上,这种隐含的假定存在着两个重要的缺陷。

首先,管理理论并不必然产生更好的结果。换言之,遵循管理理论的实践者,并不会必然获得更好的绩效结果。在个体意义上,那些不遵循理论的实践者,完全可以获得超出遵循理论的管理实践者所能获得的平均绩效水平。

我们可以用赌场的例子来类比。在赌场中,由于凯利公式的存在,据说唯一可能依赖于个体能力战胜庄家的游戏就是21点。事实上,也的确有过一些依赖于高超的数学概率论知识从这个游戏中获利的例子,正如一些经典的好莱坞电影所展现出的艺术化情节。然而即便如此,这些依赖于数学知识从赌局中获利的玩家,是否是赌场中获利金额最大(也就是绩效结果最高)的玩家?这显然未必如此。

就此而言,管理理论的价值在于它能帮助实践者稳健性地获得平均意义上超出一般水准的、满意的绩效结果,而不是最优的绩效结果。

其次,为什么我们强调"平均意义上"“稳健性地获得满意结果”的管理理论价值,这是因为管理理论的价值实现是依赖于一定的边界条件的,而这个边界条件就是大数定律。

具体而言,如果单一的个体有机会遵循理论进行不限次数的尝试,或是在一个个体数量足够大的群体中那些个体都遵循理论进行尝试,那么遵循理论所得到的结果,一定会稳健地高于不循循理论实践者所能获得的平均绩效水平。

然而,在那些不循循理论的实践者中,依然可能会有个体由于运气或个体超出常人的能力,而获得整个群体中最好的绩效结果。

这意味着,不遵循理论的个体所获得的巨大成功,既不能证明理论是有价值的,也不能证明理论是没有价值的。反过来,我们也无法认为,遵循理论的实践者,一定会在群体中成为最优秀的个体。因为这两个方面从来就不是处于对立的状态。

我们之所以把这两个方面在潜意识里予以对立,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研究者对于理论价值的过度自信,或是源于实践者对于理论价值的误解与误读。

因此,如果实践者自我认知是属于六西格玛之外的,也就是具备超常个体能力的,那么,你完全可以依据自己的思考和经验来获得成功。当然,你也可能会失败。 

而对于大多数个体而言,在满足大数定律的情况下,理论至少可以帮助你来稳健地获得满意水平的绩效结果,但理论无法保证你在单次尝试中必然获得好的结果或是获得成功。

那么,这种平均意义上的稳健性是如何产生的?

是因为理论可以通过从大量随机方向的尝试可能性中剔除掉一些失败率高的方向(或者说路径),而被保留下来的那一部分,虽然并不能保证一定得到最好的结果,但至少可以把一些不必要的试探和一些错误率比较高的尝试所带来的成本极大地降低。

考虑到组织是由大量的个体所构成,如何能够在这些不同个体之间进行高效率的沟通和协作,管理理论还会发挥另外一重功用,那就是:当组织中的个体都遵循相似的管理理论来认知环境和引导个体行为时,他们更易于形成高效率的组织行为。在此情形下,组织内多个个体所采取的行动,会因内在逻辑的一致性而更易于形成系统性的方向,个体间的沟通和协调成本将会大大降低,并且资源也将会在组织内部的复杂活动中获得更有效的配置和利用。

所以我们在现实中常看到,当那些金字塔尖的管理者声称“管理理论无用”时,他们的中层管理者可能正在努力地学习和运用那些“无用”的管理理论。

这个世界总是那么有趣,我们所以为的,我们所声称的,有些时候与我们的实际行为,并不总是一致。

而当我们把关注的视角从个体层面重新转向组织层面,管理理论的价值很大程度上也与组织的复杂性有关。

如果我们回顾过去一百年中管理理论与管理实践的发展历程,就能清晰地看见组织复杂性对于管理理论及实践所产生的重要影响。

当企业组织规模日益庞大、管理层级越来越多、运营的方式越来越复杂,完全依靠个体能力和经验来驱动组织运转,将变得越来越困难。现代意义上很多管理理论的产生和发展都与此有关。

所以,不要简单地以傲慢或无知的方式来对待管理理论,因为有时候管理理论被认为没用,并不是因为理论本身的问题,而是因为你所在的组织在复杂性上还远未达到一个限度。

管理理论对实践者的价值何时更能凸显?

“管理”,我们通常将之定义为“通过协调工作活动以实现组织目标的过程”。在管理活动的过程中,管理实践者会运用相关的知识和规则来引导他们的行动和决策。

就此而言,企业内部管理者的管理方式通常可以划分为依据经验式管理和依据专业化管理。前者在管理过程中,管理者主要依赖于以往积累起来的经验法则,而后者则相对而言对于系统化和结构化的管理框架有着更多了解并以此来引导他们的管理实践活动。

事实上,单纯从管理活动的结果或效果而言,在一些情形下,经验式的管理甚至更有效,且具有很高效率的可操作性和可学习性。那么,这就产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什么时候专业化管理才能或者更能凸显出其价值?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思考另一个相关的问题:作为一种专业化的活动,“管理”为什么会产生?

管理作为一种专业化的活动,它的出现可以归结为如下几方面的因素。首先,专业化管理的出现是源自于外部环境的不确定性。

我们经常说,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不确定是唯一的确定性。市场、技术的变化以及竞争都会引发不确定性,进而对企业的战略结果以及运营绩效产生影响。企业在其发展过程中,为了实现效率目标,会建立一系列的规则、流程和程序。并且在进行管理决策时,企业会在以往的实践中建立一些关于环境和竞争的基本假设,以此为基础来做出相关决策。

从一定意义上而言,企业在运用规则、程序这些确定性来对抗外部环境的不确定性。然而外部环境的变化与不确定性会导致企业的已有状态与目标状态之间出现失配,管理者需要采取一系列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来消弭这两种状态之间的失配。

考虑到经验法则大多都是建立在“历史会重演”或者说“线性外推”假定基础上的,因此环境变化越剧烈、越偏离常态、越无法预测,经验式的管理越易于失效,甚至会导致组织落入陷阱。

其次,资源的相对稀缺性也是导致专业化管理产生的重要因素。不论组织规模多大,以及组织自身拥有多少资源,它们往往都会面临资源的相对稀缺性问题。

换言之,管理者总会发现,与自身的战略目标相比,资源总是相对不足的。这也正是我们在讨论组织的战略时,经常将取舍作为战略的一个基本性质。由于战略取舍会直接影响组织的资源配置,进而影响到组织未来的发展方向,管理者需要非常审慎地进行相关决策。与此同时,在战略取舍之后,资源的具体运用如何能够获得足够的效率和有效性,是高度依赖于管理者的能力的。

经验式的规则往往在资源配置和运用效率上难以在系统性与细节性上同时达到较高的水准,且当系统状态取决于大量彼此间存在复杂作用关系的因素时,经验式的决策往往很难给出具有足够置信度的答案。

例如在一些选址决策、库存管理和生产计划的优化上,专业化的决策模型和方法会较有优势。尤其是在大数据日益具备可行性的今天,经验式管理在效率上会更显现出不足。

再者,管理活动复杂性的上升也大大增加了专业化管理存在的价值。在不同的情境下,管理活动的复杂性会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性。通常,管理活动的复杂性可以源自于:

(1)组织规模的上升与组织层级的增加:例如当组织的人数从100人以下上升到1000人,甚至是达到10万人以上,管理者需要面对的管理复杂性是完全不同的;

(2)业务、产品和技术的多元化:即使是在组织规模上大致相当,企业在业务、产品和技术上的多元化程度上升,也会导致管理复杂性大不相同;

(3)不同部门、团队之间存在的目标冲突以及不同的工作活动之间的冲突:环境的不确定性和资源的相对稀缺性会大大加剧这些活动冲突,而管理者为了保证组织目标的顺利实现需要高效率地管理这些活动冲突;

(4)委托代理问题及相关利益冲突:在组织内部,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也会存在着经典的委托代理问题,管理者需要激励被管理者的有效工作以及对一些潜在管理问题进行控制。

然而,由于组织内不同工作活动存在着绩效的不完全可见性以及延时展现性(也就是很难实时性地测度绩效结果),因而当组织越复杂,这些管理问题的解决就越需要更为系统性的解决方案。

经验性管理由于经验本身存在的碎片化特点,难以很好地处理这类与管理复杂性交织在一起委托代理问题。

预测:专业化管理的重要性将会日益上升

从中国经济发展的现实来看,中国企业正在面对一个巨大的历史转折时期——从野蛮生长状态转向创新驱动的增长阶段。

在野蛮增长阶段,企业所面对的是增量式机会,他们常常发现外部存在着与宏观经济快速增长匹配的大量增长机会,因而企业家的注意力大多集中于如何抓住外部机会、如何捕获越来越多的客户和订单,相比之下,精细化的管理并不是他们所考虑的重点,因为增长将会掩盖企业内部存在的问题,管理效率的不足也将会因为业务的快速增长而被掩盖。

然而当野蛮生长时代逐渐远去,企业逐渐发现市场竞争正在逐步地转向存量式竞争,市场的消费升级也对质量和创新(而不仅仅是价格)产生了越来越高的要求,专业化的管理将变得成为无可替代的重要推动力量和基础要素。

随着很多产业在接下来的十年乃至二十年里将会出现大规模的产业整合趋势,企业如果想要很好地生存下去,要么会通过市场竞争和并购成为规模较大的企业,或者是在细分市场领域内深耕以及聚焦于产业链上的特定环节成为专业供应商。

而不论是上述哪种情形,都会在管理复杂性以及管理的专业性上产生更高的要求。基于此,我们可以预测,专业化、精细化的管理对于中国企业的未来而言,其重要性将会日益上升,并且这种重要性将会大大超过我们以往所经历的时代。

与此同时,在过去的十年里,资本的力量似乎成为驱动创业公司高速增长最为重要的因素,这也使得我们产生一个错觉,那就是管理在这些高速成长的创业公司里并没有那么不可替代的价值。

这种思考问题的方式甚至一直延续到现在,例如在2018年我们看到的ofo陷入崩溃,人们在探讨根源的时候最为关注的是资本力量之间博弈中veto right和缺乏可持续的盈利模式所带来的影响。相比之下,ofo在管理上的问题却很少被关注。

我们需要知道的是,在一个增量市场当中,管理的问题很容易被忽视,因为快速增长会极大地掩盖管理上的几乎所有问题。然而一旦当市场步入存量竞争状态,管理的价值就会迅速呈现出来,因为不论是效率还是成本,甚至乃至于创新的激发,背后都依赖于有效的管理体系。

那些过度依赖于风口(不论是源自于资本还是源自于市场的)的企业,当风停下来或是转向之后,或许会明白,对管理价值的忽视,最终都要付出代价。正如人们常说的,只有在退潮之后,才能看出谁是在裸泳。

参考文献

Gerard George, From the Editors: Rethinking Management Scholarship,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 2014, 57(1), pp.1-6.

Ideas as Art: A Conversation with James G. March, Interview by Dane Cutu,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October 2006, pp.82-89.

Michael Way and Sharon A. Ahmad, The San Francisco Declaration on Research Assessment, Journal of Cell Science, 2013, 126, pp.1903-1904.

Mie Augier and James G. March, The Pursuit of Relevance in Management Education, Californian Management Review, 2007, 49(3), pp.129-146.

Ron Weber, The Problem of the Problem, MIS Quarterly, 2003, 27(1), ii-ix.

Roy Suddaby, Editor’s Comments: Why Theory?, Academy of Management Review, 2014, 39(4), pp.407-411.

Sumantra Ghoshal,  Bad Management Theories Are Destroying Good Management Practices, Academy of Management Learning & Education, 2005, 4(1), pp.75-91.

 

来源|公众号随机行走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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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斌

郭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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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大学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校学术委员会委员、浙江大学管理学院创新创业与战略学系主任、教授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浙江大学睿华创新管理研究所副所长,浙江大学-剑桥大学全球化制造与创新管理联合研究中心中方副主任。研究方向为创新管理与战略、技术追赶与产业创新、互联网与创新。自2015年起,每年编制中国上市公司创新指数并公开发布相关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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